人文学者,像《人类简史》的作者尤瓦尔·赫拉利这一级别的,如果不能触怒扎克伯格、盖茨、贝佐斯这一类人物,反而成为他们的座上宾,那么配资平台实盘,这位学者还配得上“人文”二字吗?抑或是,“人文”根本就是一个作废的命题?
大卫·格雷伯,一位自称“无政府主义”的学者,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,都是坚决的“不”。
格雷伯2020年逝世,得年不到60岁。近四年来,他的声誉似乎在稳步提高,之前他的个人亮点是“占领华尔街”运动的幕后策划人,为其创造出“99%”这一口号,那时,人们举着写有“99%”的标语牌、拉着帐篷,坐到各种公共场地上,此起彼伏,形成一种颇具规模的街头政治实践。“占领华尔街”激起的最大争议,是只有破坏,没有建设。而格雷伯也因他只求过程不讲结果的无政府主义理念,一时间名声大噪。
说一个学者“只有破没有立”,这话绝非褒奖。格雷伯的书,都没有提出所谓“建设性的意见或结论”,不管是他最具盛名的2011年的作品《债:第一个5000年》也好,还是2015年出版的《规则的悖论》,都是如此,它们都谈不上具有严密结构的学术著作,而是一篇篇随笔体的论文的结集。在《债》中,他最终提出的是一种期待——他说,人应该变得更好,当一个人借给别人一辆车的时候,并不是像经济学家的“理性人自利”假设所说的那样,是为了让对方欠自己一笔债,一笔只能折算成货币的债,而是对对方表现出真诚的慷慨。
而《规则的悖论》,这本对官僚体制做出犀利的分析和批判的书,正文结束在这样一句对现状的描述中:
“……法规压抑了存在,武装警卫和监控摄像头随处可见,科学和创造力被扼杀,而我们所有人到头来发现自己每天要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填写表格。”
他没有提出任何的解决方案,他的“破”本身就是一种人文主义的行为,他在提醒读者:别忘了我们是人,既然是人,就能够,也应该去反思日常遭遇的每一种事实,能够吐露切身的痛苦和厌恶,并且在一定程度上,追求可以超越一己的利益范围,去对涉及公共利益的制度安排提出严厉的看法。
用历史和考古细节质疑赫拉利
别忘了我们是人。一说“人”,难免要想起那本轰动世界的《人类简史》。有趣的是,《人类简史》和格雷伯的《债》恰是同年问世的。《人类简史》是一本能让自认“外行”的人都觉得,读完之后就懂了地球上迄今(至少是迄至不久前的20世纪)所发生的一切的书,它的可读性太强了,超过了可读性已经很强的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。戴蒙德的这本获奖大作,对赫拉利的影响十分明显,例如《枪炮》一书就提前说了赫拉利在“毁天灭地的大洪水”中表达的意思:古老的巨型动物,缓慢演化了数百万年,能扛过一个又一个地质冰期,却在人类出现之后迅速走向灭绝;那些能够活下来的物种都是能适应的,它们跟着人类一起演化。
相比戴蒙德,赫拉利的特点是更乐于表达个人态度,这态度常常可说是一种聪明的疏离。《人类简史》初版于以色列,以色列读者和媒体的人文素养很高,他们似乎不仅认同赫拉利所说的内容,更认同他表述这一切时所持的那种“方式”:人类一路从弱到强走来,但在生态系统中,人类完全“不重要”,别的生物不需要人类就能活得很好;只是由于偶然,由于“进化的一眨眼”,人由无足挂齿变为举足轻重。
这很像那种摆低姿态的成功人士的口吻:“我成功是因为走了狗屎运。”“后人类”已是一个进入学术话语的概念,很难低估这一情形跟《人类简史》的出现之间的关系。“后人类”在修辞方面的效果在于,它在保留对人类成就的肯定的同时,压低人类的唯一性、重要性乃至代代相传的永久性。赫拉利没有对人类导致生物大灭绝表示任何遗憾的意思,但他用成功的“不重要”和“偶然”来稍稍贬抑人的起源,然后暗示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”。他不会说,人类的成功经验是可能复制的,但他会讲,人在坐稳了地球的江山之后,就封闭了其他生物的自然进化通道。所以人说什么是什么,人要灭掉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。
赫拉利的观点无法证伪。在融贯、流畅、自圆其说方面,他是做到了极致,但是,和对流畅向来缺少抵抗力、对融贯的推理总是照单全收的大众读者不同,人文学者会敏感于叙述的风格。大卫·格雷伯的遗作——他和考古学家大卫·温格罗合著的《人类新史》目前已有中译本,读此书,不难发现格雷伯对赫拉利的批判方式:他不仅提供了更多细节(因而读起来也不像《人类简史》那么流畅),告诉读者说,人类的演化和奋斗历程不像《人类简史》说的那样清晰,那样可以诉诸鲜明的态度表达,而且,他对于赫拉利所表现出来(或者迎合)的当下流行的叙述技巧,是特别有警惕的。
“人类是被小麦驯化的,而不是小麦被人类驯化”,想必《人类简史》的读者都会对这种观点津津乐道。赫拉利说,人类广泛种植小麦,结果是小麦获益更大,而不是人类获益更大,人类被困在了田地上,腰酸背痛还不能远行,小麦的基因却被“复制粘贴”到世界各地,实际上称霸地球。这一套推理,在《人类新史》中,实际上是被推翻了的,格雷伯和温格罗指出了赫拉利玩弄的语言游戏:他故意要读者“从小麦的角度来想象一下农业革命”——可是为什么这么做?凭什么这么做?
黑猩猩和倭黑猩猩的智力不如人类,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,所以他们在演化上肯定不如人类成功;然而,在说到小麦的时候,赫拉利却不提小麦的智商,而谈论小麦的基因被广泛复刻,到处种植,所以是“成功”的,而且“驯化”了人。这样的理论,难道没有荒谬之处?
小麦对人的“驯化”,和人对其他牲畜家禽的“驯化”,这两个词是不一样的,前者是在比喻意义上的使用——小麦并没有拿着一根鞭子,吆喝着一两条大狗,把人类赶来赶去。可是一般读者是不会区分细微差别的。格雷伯和温格罗指出,赫拉利用一个“驯化”就轻描淡写地把农业革命的漫长过程给打发了。实际上,从公元前10000年(根据叙利亚北部的考古证据)到起码公元前7000年,经历了三千年的过程,人类才从对野生谷物的最初耕作,走到了系统性地驯化作物这一步。
我们应该想象的是什么呢?不是像赫拉利那样,只看两个端点:一端是狩猎—采集时代人的自由流动,另一端是农耕时期人的“被困”土地,腰酸背痛;而应该想象这三千年里发生的事情。肯定有无数狩猎—采集者是不愿意耕作的,有的人开始耕作,又放弃,之后又转为耕作,如此持续不断,不同的人类族群在各自生活的地方都在不同程度地开展这种行动。《人类新史》的作者说:耕作土地是极为艰巨的工作,但承认这一点,不应该得出人类掉进了小麦布下的陷阱、小麦在“下一盘很大的棋”这种近乎阴谋论的结论,更不能讲“人类本该从事狩猎—采集更好”这种便宜话,而应该首先看到,这个进程本身是过于漫长和复杂的,是艰苦卓绝的,它像一个远超人类尺度的巨物一样,不能轻佻地衡论它的全貌。
语言的滥用与话术的流毒
读《人类新史》肯定不如读《人类简史》愉悦,因为前者不仅更谨慎地使用证据和推理,而且更多地要求和引导(往往匮乏想象力的)读者去想象那些更长的时段里一个个具体的场面。当赫拉利说,小麦讨厌石头和杂草,于是人们要把石头清理掉的时候,他指导读者产生一个明确的态度,即反感小麦的任性,同情人类的疲劳;那些养过或正在养娃的人,也许更会重燃端屎端尿一把鼻涕一把泪侍弄婴孩的痛苦记忆。然而,《人类新史》不诱导读者去迅速地形成某种判断。它只是让读者去想象一万多年前可能发生过的事情——仅仅是想象,耐心地想象。
格雷伯和温格罗深知这个时代的“智识诱惑”:人们不仅有知识焦虑,而且渴望快速解决焦虑,于是那些经过浓缩的、外表新奇而结论单一的观点,搭载着互相抄袭的话术而到处流传。他们不想用同样的技巧来质疑那些大历史读物——无论是宗师级别的戴蒙德,还是很容易驳斥的史蒂芬·平克(指的是他那本《人性中的善良天使》),或是话术最严密、最难驳斥的赫拉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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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麦驯化人类,而不是被人类驯化”,这种一个沙漏两头倒的话术,已经如“流毒”一般,用于讨好那些无耐心也无能力做人文思考的受众了。比如,刘慈欣的一篇想象未来人人都过于长寿,结果引起这样那样的灾难的小说,在推向公众时,非得提炼出一个“金句”文案挂在外面:“给时间以文明,而不是给文明以时间”。似乎,人文写作者想影响公众,就得靠这种包含的要素少、观点又格外清晰,同时凝缩得朗朗上口的广告词。
《人类简史》的销量和影响力无需繁言,值得注意的是赫拉利在之后十年里的“走势”。他走的是一条让大卫·格雷伯不屑的路,一条越来越“精致”的路,一条和硅谷越走越近、终致彼此难分的路。赫拉利提出,就像50年前“后现代主义”“晚期资本主义”的思潮开始流行的时候人们所感觉到的那样,我们,21世纪的人类,目前正处在一个全新的时代,其中的规则是未知的,需要建立,而我们所有传统的真理演绎模式,已经死亡和消失,不再有意义。
这个理念未必是“错”的,但是,必须看到它是赫拉利从《人类简史》一步步踩出来的话语脚印,随着书的超级畅销,不知不觉,赫拉利被推上了一个话语权力的高位,被授予了大量对“人类”这一物种“宣判”并做出预测的机会。同时也要看到,硅谷大佬是乐意接受他这一基本理念的。对西方千余年来积累的人文主义传统,今日叱咤风云的大科技从无真正的迷恋。
2015年,《未来简史》出版。在书中,赫拉利讲了人性的未来,讲了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带来的威胁——理所当然的还有“新的可能”,讲了人性与新技术的融合。他的措辞技巧可谓炉火纯青,圆熟无比。比如,每当他说“未来将会如何如何”的时候,他先让人明白人性的全部奥秘(“理论上”或者“在可预期的未来”)都可以靠遗传学、基因技术之类的事物解开,然后,他精心权衡接下去的话语,比方说,他会先引导人们对此感到恐慌,然后再还给人们一些希望。
在书出之后的巡回演讲之中,在一场场常规的活动中,他通过与各种人的对谈宣讲书中的内容。YouTube上有一段录像,是2016年在伦敦的一场《未来简史》发布活动,其间,赫拉利和BBC经济编辑对谈结束后,有位观众接过了话筒,起身提问。
这是一位中年女性,她说,《未来简史》很精彩,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:“当你说计算机会比我们更‘了解’我们自己的时候,你指的是什么样的了解?”
这位女士认为,“了解”是一种隐喻性的认识。当我说“我了解你”,并不是说,关于你的所有知识我都掌握了,储存在我的大脑中,而是说,“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,你经历过一些什么,你的性格和习惯是怎样的”,诸如此类。用赫拉利自己爱用的比喻说,许多汽车加起来,就成了交通阻塞,但是人的心灵并不是心灵所认知的各种事物的简单相加,而是超越这个集合之上的一种存在。因此,赫拉利所说的计算机“了解”人,到底是怎样的一种“了解”?是知道某个人偏爱的饮食、常去的饭店、喜欢的汽车和衣服品牌、常看的电影类型,等等,这些信息的汇总,还是能够和这个人对话,让他启动他的心灵?
她最后说:“你说计算机了解人,你说亚马逊了解人——这都不是‘了解’,你自己也了解,你说的‘了解’并不是了解。”
这番话值得所有人起立鼓掌。在这里,可以看到赫拉利对“了解”一词的使用,和《人类简史》中对“小麦驯化人类”中“驯化”一词的使用,是如出一辙的。当我们在搜索引擎里检索过某一电器,或是在社媒上谈论了某个电器,之后打开亚马逊网站时立刻跳出关于这电器的种种购物链接时,我们就应该警觉到,计算机对人的“了解”是怎样的一种性质。当手机里不断推荐同质化的自媒体给我们时,我们就应该打断和质疑这一循环,并想到,心灵方面的需求和简单地寻求“下单”刺激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。
“计算机比人更了解他们自己”,是一种极为反人文的断语(绝非“口误”):它无视人心灵的复杂,而把人贬低到了各种个人偏好的相加(我们知道社交媒体的算法正是这样看人的,人不是人,而是一大堆偏好标签),人的行动可以因此被计算机掌握和预测。我们更应该意识到,赫拉利这样的断言,是在宣称自己对人类的“了解”,进而,他暧昧地暗示说,人类不妨放弃对人工智能之类科技事物的抵抗。
一种消极的衰退叙事
再回看《人类简史》,会发现赫拉利对人类的“贬低”其来有自。读过此书的人一定不会忘记,此部“简史”始于这一判断:“人,一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生物”,之后,赫拉利条分缕析,把人如何通过语言交流发展出“讲故事”的能力,进而发展出大规模协作的本领,一点点发达壮大起来的历史讲清楚。人类终于接管了世界,但是,赫拉利的行文中充满了一种“只不过是”的口气。一方面,他声称,其实什么都不重要,人类只是猿类,人类讲的故事不过是“神话”,而神话只是一种古老的“假新闻”形式……与此同时,他宣扬了个人的权威,用反元叙事来形成他自己的元叙事。他就像一个销售员,告诉你:汽车其实并不重要,它们只是来自人的想象,是虚构的结果……好了,你买我这辆新款车吧。
这并不是说赫拉利真的“错”了,说他的良知有问题,更不是要得出一个可以满屏张贴的结论“我们都被某某某给骗了”,尽管这种话很容易就出现在想要标新立异的内容发布者的标题栏里。但是,我们务必更加重视大卫·格雷伯这样的学者,我觉得,作为一个持人文主义立场的人,他对于纠正谎言、驳斥谬论、指出真相之类,并不感兴趣,他真正感兴趣的,是市面上的流行情绪,是那些过于流传的作品产生的“副作用”,是人们怎样使用它们——科技巨头、金融资本家、政治一把手们如何使用它们,大众读者又如何使用它们——人们怎样从中得出自己愿意接受的结论,这些结论又怎样反过来,迎合人们对它们的渴望。
事实上格雷伯和温格罗看到,愤世嫉俗(cynicism,当前或译作“厌世”更好)是当下“后人类”时代的流行情绪,它远远地呼应了卢梭对人类衰落的总体判断,并且更远地呼应了伊甸园神话:初人被从伊甸园放逐,因为有了知识和道德,而进入充满疾苦的有死人生。这依然是一个陈旧的套路,不是说它不能翻新,但在赏析它的新时,务必要看到它的旧。《人类简史》式的论述会让人信服而消极,正如它的宗教性模板那样,让人屈服于一种衰退叙事。而书和作者却因此被推上很高的位置。
而那位当场发问的女士做出了另一个很好的榜样,她指出了赫拉利的说法(及其所代表的硅谷技术大佬的主张)包含了贬低人、蔑视人的信息。没错,人作为全体,完全应该自谦,应该看到自己的尺度有限并放下主人的身段来尊重生灵万物、土地和气候,可是当一小群人告诉其他所有人说,你们的能力不如计算机,你们对自己的了解不如算法的时候,这还不值得引起警觉吗?那些包含了“专业色彩”和数据的精彩语言,总是让迷信专业人士的受众诺诺连声,噤若寒蝉。在这种可疑的“后人类”语境里,人文主义,是真正在乎“人”是什么的人必须要举起和倚仗的旗帜。
《人类新史:一次改写人类命运的尝试》
[美]大卫·格雷伯、[英]大卫·温格罗 著
九州出版社·后浪 2024年9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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